2011年11月2日 星期三

第一堂課

柏廸老師進來時,我看他一眼,偷偷跟身旁的美國同學彭美拉說:「他果然長得很像耶穌哩。」,接着相視而笑。我們一早就知道了,柏廸老師的手語名就是「耶穌基督」,一開始時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有誰會叫自己做耶穌呢?真的到了與他相見的一刻 (我沒看過他的手語影片),我才明白過來,他一頭蓬鬆的長髮胡亂束到腦後,臉上也是長滿鬍子,腕上老是纏一大堆手鐲,高佻身材,溫和地向你微笑,一副慈愛聖者的模樣。

第一堂課,健聽的同學誰也無法用手語介紹自己。這兒的手語傳譯員一來便是成雙成對,緊守「每二十分鐘更替一次」的原則。來自希臘的阿歷茜亞,滿口希臘口音的英文,她是一名社工,本來想在老家當舞蹈治療師,但因為這個職業太冷門了,家人不接受 (我心想「聾人工作」又真的比舞蹈治療更流行嗎?) 。來自法國的蘿蓮,是我們當中年紀最輕的,才剛大學畢業,讀語言的,自小便學法國手語,心願是成為一名手語傳譯員。漢娜是阿拉伯人,頭上戴髮罩,挺着一個大肚子來上課,原來她已懷孕八個月,這真不容易,我們都對不禁她投向配服的眼光。

兩位聾人同學,一位是美國來的彭美拉,她來自聾人家庭,本科是藝術和文學,讀完這一年後好想到意大利發展。而另一位,竟是大名鼎鼎的英國手語詩人保羅 ‧ 史葛。為了能跟他對談,我昨晚還特地走到圖書館看他的手語詩影碟,但他介紹自己時卻是謙恭有禮,絲毫不打算把自己的名氣帶到教室來。

還有我,和來自汶來的聾童教師阿因,組成了亞洲代表。柏廸老師說他從沒教過背景如此雜亂紛陳的碩士班,從此他講課說到亞洲時老是把眼光投向我,說到法國時便看着蘿蓮,有空也問問阿拉伯的情況,上課很有點魂遊四海的感覺。

這學期我們一共修四門課,「研究方法」是必修課,「聾人歷史」和「聾人文化」是柏廸老師根據他寫的書發展出來的,是整個碩士課程的重點課,他說我們就算不修也該來旁聽。剩下來,就只有「手語社會語言學」和「手語文學」二擇其一,由來自日本的健聽老師美智子任教,她剛博士畢業,跟我們打照面時還是一臉孩子氣的尷尬模樣,可愛極了。我打算過一兩個星期,看看情況才決定。

系方只安排了健聽翻譯員,作英國手語和英文互譯。要是聾人同學呢,得自己學會英國手語,才能明白上課內容。我一直覺得這樣的安排對聾人同學不公平,又或者應該說,對健聽同學太優待了,本來我一心打算來跟英國手語硬拼一場,誰知翻譯安排得太週全,你不想打手語大可以開口講英文,翻譯員都是英國頂尖的高手,聽各國口音的英語完全沒難度,必要時還可以加插一堆美國手語生字,讓美國同學也明白,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從開課至今已有一個月,美智子老師上課用的手語,我已能完全明白;「研究方法」的占姆老師也是健聽人,看他的手語也沒甚難度。可是柏廸老師,他上課用英國手語大談法國傅柯的話語結構,說起霸權和殖民主義滔滔不絕,又忽然拋出一些我從沒聽過的哲學家名字,對我來說都是從沒嘗過的經驗。眼裏的手語看不明白,耳中聽的又聽不進去,把我弄得很窘,到現在也沒法改善。反觀聾人同學,他們好像從第一天起已經完全掌握英國手語,絲毫不覺他們有困難,相比起來我的進度有如一隻笨龜。

在走廊裏碰到本科的同學,他們都是二、三年級的學生 (因為政府砍掉了一大筆資金,系方得停收本科一年級生)。手語打得飛快,溝通完全沒有問題,而且絕對尊重系方的守則:不得開口,讓聾人同學也能明白,這又是我只在理論上知道,卻完全沒親眼見過的事。

反而是我們碩士班,同學大都沒有沉浸在聾人社群的經驗,抱着一腔對「手語」的熱情來上課,有聾人同學在,還吱吱喳喳的講個不停。她們不是故意的,我看了,總會訕訕地退到一旁,從美國來的彭美拉很是健談,我倆黏在一起,還不愁沒有話題的。

在這兒,一門課只交一篇四千字的功課,不用測驗,不用口頭報告,也不用隨堂考,又是我沒有聽過的事。可是上課絕對不可以遲到缺席,時間到了立時開講,誰也不會等誰,準時自動下課,若是不小心講多了十分鐘,老師竟忙不迭向手語傳譯員道歉,怕阻礙她們的時間。這些細節,都使我大開眼界。

回到學生的生活了,得看書,寫筆記,上課不可打盹,準時交功課,學手語,接下來我有得忙了,得好好習慣一下呢。

1 則留言:

  1. 我好喜歡你的文章!對於你的第一堂課感覺好像可以身歷其境!
    我是喜歡手語的台灣聽人!你在做的事、在唸的書都令我覺得欽佩和欣羨!
    鼓勵你!多多寫!棒棒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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