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3日 星期四

分享文章:《我們是機器、倡議者、還是同行者?》


來英國一年,最大的得着,是終於有時間,好好坐下來,回想過去跟聾人朋友相處、工作的種種得失。

必須承認,一開始對手語有興趣,是因為「看上去好好玩哦」,接下來的一兩年,理解多了,憤憤不平,覺得「聾人的處境太糟糕了,我一定要幫忙」。

到了現在,我兩者都不是,我一早反復磨練心志,戒掉「幫助聾人」、「為聾人服務...」、「為聾人着想」諸如此類的字眼;日常舉止行為,謹守原則。魔鬼在細節,口講無憑,你每天做些什麼,正正反映你所想。

比起很多前輩,我在聾人朋友間待的日子不長,但,我仍然有我的「心聲」,一直覺得沒資格也沒能力組織所思所想,並宣之於口,但讀到健聽人Charlotte Baker-Shenk 在1990年發表的演說,覺得再沒有藉口,人家大辣辣的一篇肺腑之言,不就是我的寫照?現在我連寫都不用自己來寫,揀選精要,譯出來就可以。

文章是健聽人寫的,對象也是健聽人,我就懶惰,不拍手語版了。文章開首說了許多關於翻譯的東西,但後半部談的是聾健雙方關係,很一般性的,任何人,甚至不需要跟聾人朋友有什麼瓜葛,只要是有志支持所謂「弱勢社群」的,都可以看。

每個人站的位置不同,而我,還是覺得「同行者」的角色是最適合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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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機器、倡議者、還是同行者?
Charlotte Baker-Shenk的演說 (節錄)
(譯者:陳意軒 chanyihindenise@gmail.com)


我這次演說,集中討論「權力」這個議題,特別是聾人與健聽人之間的權力關係,手語翻譯員的角色等等,我將提出一些批評,剖析我自身的經歷,並討論一些手的難題。

在此,我要感謝以下幾位學生幫我準備是次演說:Ron Coffey, Sandra Gish, Risa Shaw, Chuk Snyder,他們都是西馬利蘭大學的畢業生,這大學是世上唯一訓練手語翻譯老師的學院!我跟他們學會了很多有用的東西,這次演說的內容亦有部分是取材自他們的想法。

第一部分:權力與「機器」翻譯法

我這次演說集中討論兩個基本議題:

  1. 在權力面前,根本沒有「中立」這回事,無論你的翻譯老師說什麼都好,你手上是真的握有權力,而你無論如何都會運用到你的權力;
  2. 你需要知道自己掌握了什麼權力,以及如何運用。

「權力」是什麼?簡單來說,就是「行動的能力」。如果你有能力下決定,有能力將之付諸實行,那就是擁有了權力了。

我們要獲得權力,有很多方法,讀書、賺錢、有好的身材和魅力、廣結人緣、等等,連你的出身也會影響你的權力:如果你生為白人、富人、健聽人、異性戀、男人等等,都會使你掌握比別人更多的權力。

很多很多人是沒有權力在手的──他們沒有作決定、付諸實行的能力,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例如:很多人沒有能力得到足夠的食物,延續生命,成千上萬的人每天挨餓,並死於相關的疾病。我相信,你們很多在座的人都覺得自己手上的權力不足夠。或許,你們都覺得自己的手語不夠好,但不知該如何進步;可能你們身陷一段糟透了的情侶關係;又或許,你們在學校裏當手語翻譯員,每天目睹學校忽視聾童的需要……

有時在某些情況,我們握有權力,但在別的情況卻束手無策。我有權力,所以今天能夠站在這兒演說,但是,我家門前有棵枯死了的樹,要把它鋸下來卻足足花了一年時間!我常常希望能平衡家庭、工作和玩樂的時間,但現實卻困難重重,常被工作壓得透不氣來!

我為什麼要說這一大堆呢?因為你們在座的大都是健聽人,因為健聽人掌握了許多權力,翻譯員也掌握了很多權力,雖然大家有時也會有一種無力感,但懇請大家別只顧自怨自艾!身為翻譯員,常會面對很多健聽人壓迫聾人的處境,這是真真確確的。

除此以外,還有什麼?
  • 健聽人壓迫聾人,通常有兩種方法,第一是光天化日地從聾人身上謀取利益;第二種是以「善意」為理由,代替聾人發聲;
  • 大多數聾人都沒有以下的權力:跟自己的家人好好溝通、用手語接受良好教育、受到別人尊重等等,聾人更沒有權力發聲,向政府表達意見,在跟聾人有切身關係的事務上作出決定。

還有以下這些,都是真的:
  • 聾人都知道,我們這些健聽人一生下來,便有能力傷害他們;
  • 有時在某些情況,聾人得依賴健聽人,例如要得到有用的資訊、去看醫生、去聽講座、發問、在會議發表意見,諸如此類。

在許多情況,我們都很清楚知道聾人想要什麼,而且有能力協助爭取,這,正正給予我們龐大的權力,在很多場合,我們翻譯員是唯一一個了解聾健雙方語言和文化的人,這,也給予我們很大的權力。

我們清楚知道,面對不同文化的人該怎樣溝通,我們也有能力決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有時,我們甚至有能力決定誰人有權發言,誰人沒有。例如,當你在一個會議翻譯時,一個聾人和一個健聽人同時想發言,你可以選擇先把健聽人的口語譯為手語,也可以選擇先把聾人的手語譯成口語。同樣,你也有權控制誰人在什麼時候插嘴。

當然,我們也有權力控制傳遞資訊的過程和結果。很多聾人都說,健聽翻譯員常常把聾人的手語譯得一塌糊塗,讓別的健聽人以為聾人很笨,不懂手語的健聽人不會懂得分辨這原來是翻譯員的問題,最後使聾人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也有些時候,健聽翻譯員聽不明白醫生/講師說的話 (也可能加上手語程度不夠),譯出來的手語看上去就是跟從口語語序的,聾人根本看不明白,但那究竟是講者講不清楚?還是翻譯員的問題?又或是聾人本身的理解力不足?這對聾人來說根本無從判斷。

翻譯員掌握了很大的權力!
在很多時候,聾人都身處劣勢,而健聽人則身處強勢,有權控制聾人。很多健聽人連聾人世界的常規都不了解,更談不上尊重了,也有更多的健聽人以為聾人一定要跟從健聽社會的行為和思考模式去生活。聾健之間其實出現了權力失衡的情況,我以下面此圖來表示:


健聽人的權力________       ---------------
                                               _________ 聾人的權力
 



 圖一:聾健權力失衡

曾幾何時,手語翻譯員是為了「幫助」聾人而存在的,聾人常處劣勢,而健聽翻譯員常常覺得要代為抱打不平,但他們用的是什麼方法呢?他們告訴聾人該做什麼,控制他們,而不是打開資訊之門,讓聾人自己理解在面前有什麼選擇,繼而自己作出決定。

有見及此,美國手語翻譯員註冊處訂下了一套守則,要求翻譯員保持「中立」,不能運用手上的權力,遇事不能插手,要像個隱形人 (一個很常見的例子:如果有健聽人問翻譯員:「你是哪裏人?」,翻譯員便用手語打:「你是哪裏人?」,但這個問題是問翻譯員的呀!他們自己為了保持中立,便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肯答,把爛攤子留給身旁的聾人來收拾)。這叫「機器翻譯法」,而我想說,這個方法既幼稚又天真,以為翻譯員真的可以迥避不用手上的權力,迥避自己其實也有立場,也迥避自己的存在其實根本已在影響聾健之間的溝通。

(刪去一段)

第二部分:權力的誘惑

假設你願意承認、並想改善聾健之間權力失衡的情況,那該怎辦?

回顧歷史,很多人都不遺餘力,支援弱勢社群。巴西著名教育家Paulo Freire提過,這些人在跟弱勢社群工作時常會受到誘惑,那是什麼誘惑呢?主流社會的人常常手握權力,太習慣於當主導角色,也太習慣把責任扛在自己身上,Paulo Freire在其名著《被壓迫者的教學》中提到:

「很多主流社會的人都加入弱勢社群,一起爭取自由,這是從古至今常見的情況,但是,這些人很多時都把主流社會的劣根性也一併帶進來,他們不信任弱勢社群,不相信他們也有自己思考、夢想、理解一切的能力,他們的善意最後只帶來同樣糟糕的壓逼,他們真正希望改革社會,卻以為自己就是那個改革者。這些人常跟弱勢社群的人待在一起,卻不信任他們,而信任,是改革社會最最根本的要素。」(1970年:46-47)

在美國,曾有白人策動公民行動,為黑人爭取應有的權力。可是Jamila Kizuwanda1989年的一份報紙這樣寫:「我真想提醒你們白人,嗨,我們可以自己做的呀!我們處於劣勢,不是因為我們真的很脆弱,而是因為你們白人老是愛擋在我們前面啊!讓開一下嘛!」

我自身的經驗,就是很好的例子。多年以來,我以成為「倡導者」為己任,聽取聾人的心聲,然後把聾人的需要反映上達。

十六、七年前,我是一名語言學家,第一次接觸聾人社群,有幾位聾人教我美國手語,也跟我分享自身的經歷。我當時心想:「聾人的景況原來那樣糟糕!好,就讓我來幫忙,解決問題!」

之後,我陸續寫了很多書、在嘉路達大學教工作坊、訓練學生、職員。慢慢地我就成了「專家」了,我運用我的權力,跟很多權貴打交流,希望他們作出改變,自我感覺當然良好!很多聾人走過來,叫我寫書、演說,並跟我說:「那些健聽老師、家長、專業人員才不會聽我們聾人的話,但你說的話,他們會聽!」聾人也想利用我本身的權力發聲。

有時,有人會邀請我去演說,但題目卻是我不太熟悉的,這事發生過好多次了,人人都愛聽專家講話,而我愛當專家,但我畢竟不是樣樣皆精的,例如聾人的感受、經驗、價值觀,聾人跟我分享過很多,但也有很多地方是我無法了解的。

我雖然有這自知之明,但實際上卻常常以主導者自居,是的,很多時要出席研討會,談聾人文化,我一定會邀請聾人朋友跟我一起準備、演講,但,我永遠是主導的一方,決定演講的內容和順序──但很多觀眾都是聾人啊!我也隱約記得,聾人朋友曾就演講的內容提出建議,但因我對此不理解,也不熟悉,很快就拒絕了,那不就是「擋在聾人的前面」嗎?縱使我常叫聾人朋友盡量打自然手語,更要挺身而出,捍衛自己的權利,但最後掌握權力的人,仍然是我。

我常以為,自己在協助聾人爭取自主,但實情是,我自以為能夠為聾人舖排爭取自主的道路:「如果你做這個,那個,然後如此這般,便能爭取自主了!」,這不是太自以為是了嗎?

現在,我明白了。沒有人能幫助任何人爭取自主,我們可以做的,是打開方便之門,聾人便有機會接觸各種各樣的資訊,獲取經驗,然後,他們自己為自己爭取自主。

(刪去一段)

現在我明白,身為健聽人,最適合的身分是「同行者」,Kizuwanda曾言:「同行者會支持社群本身定下的目標,並接納社群的成員當領袖」,換句說,我們得承認,自己的能力有限,對聾人的知識也有限,相信聾人能當領袖,能為自己做決定。

這個取態,有很多好處,而聾人當然會受益,例如,當聾人利用自身的經驗,策劃屬於自己的組織、計劃,就更能適切聾人的需要 (到時,「聾人教育」或許能成為真正的「教育」了!)。更重要的,是聾人當自己的主人,會帶來無窮心理上的益處,也能開始真正走上抗爭之路。

健聽人 (特別是翻譯員) 也一樣,能因此而得到很多好處。聾人自己當家作主,他們就是「專家」了,我們應虛心向他們學習,這樣,翻譯工作便會有進步,最後帶來更大的滿足感。聾健之間的權力平衡了,我們就不用再騙自己,也不用默許不公義的社會繼續運行,做一個真正的「同行者」,我們便跟聾人站在同一陣線,是爭取自主路上的一員,而不是主導者,對自己對聾人感覺都會較好。

最後補充一點,過去幾年來,很多健聽人(翻譯員、老師、諸如此類) 都被這個不公平的社會壓得透不過氣來,但他們卻把這怪到聾人的頭上。他們被不公義燒痛了,卻選擇跟聾人分庭抗禮,保護自己。當然,這樣做不會有效的。壓逼,其實傷害到我們每一個人,而只有公義,才能撫平痛楚。

(刪去餘下部分)



原文:
Baker-Shenk, C. (1991) 'Interpreter: Machine, Advocate or Ally?', Proceedings of the 1991 RID Convention, pp. 120-140.
下載網址:http://199.5.204.98/reserves/Interpreter_machine_advocate_or_ally1.pdf

(註:其實這樣做算不算「侵犯版權」?呃,如果是,那我道歉好了,但好文仍是要繼續分享。)

2012年3月8日 星期四

英國手語翻譯員協會會議

布里斯托大學聾人研究中心上下共有五至六位聾人職員,健聽職員全部懂手語,但仍有聘請全職手語翻譯員,而且竟是四位之多。聾人研究中心的碩士班上課全部有翻譯員坐鎮,聾人職員到外面工幹開會亦必有翻譯員一同前往。據莎拉老師說,這兒的手語翻譯工作是全英國數一數二的高難度,因為聾人職員學歷高,研究的內容盡是哲學生物電腦科技文化語言,這邊廂在教法國聾人歷史的同時另一邊在跟大學財務基金高層打硬仗,能夠在這兒當翻譯員的,自是全英國最頂尖的人才了。

可是這還不夠,在聾人中心的四位全職翻譯員中,有兩位同時亦是「英國手語翻譯員協會」的幹事,可見她們不光是技巧超卓,也同時關心這門專業的發展路向,身體力行,付出工餘的私人時間,開會、設計網頁、籌辦訓練、舉行圓桌會議、跟麻煩的政府人員交涉,務求為這個行業爭取最好的工作環境和發展空間。如果不是真心喜歡手語翻譯,有誰會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聾人研究」本科生翻譯課程的莎拉老師,是英國手語翻譯員協會的會長,而全職翻譯員奈美則是英國西南部支會的會長,他們每月都定時開例會,而三月這一次,我也去了。晚上七時的會議,人人都拖着疲憊的身驅出現,桌上放了大量巧克力曲奇餅咖啡奶茶,會議期間大家拼命邊講邊吃,席間每三分鐘便有人講開一個玩笑,笑聲連連,都是為了提神醒腦吧,但說到嚴肅的翻譯事務時大家還是凝神貫注的,毫不馬虎。

說了那麼久,究竟他們開會都是談什麼呢?我坐在一旁聽了一晚,對協會的事務算是理解了一個大概,現把重點列出來,以饗同好:

(一) 協會將在九月舉行為期兩天的全國會議,有人會發表手語翻譯的研究報告,有人會舉行講座,有工作坊,還有表演和娛樂節目 (!) ,反正是一個交流的平台,讓全國的翻譯員有機會聚首一堂,交流專業心得,分享工作點滴,聯絡感情。(九月我已回港去了,跟這會議有緣無份。)

(二) 協會網頁已更新了,現在翻譯員可以建立自己的專頁,詳列自己的相關學歷、經驗、聯絡方法、工作地點、專業範圍等等,這個專頁十分重要,現在如果有誰需要找翻譯員,可以自己上網,鍵入相關字眼後便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翻譯員了。

(三) 協會一直有籌辦專業訓練,剛舉行了「英語深造班」(對,翻譯員不光要手語練得好,同時也要比一般人更精通英語,手語翻譯畢竟是手/口語互譯的工作!),而下一個訓練是什麼呢,竟然叫「手語翻譯員不值一文嗎?」(真不知內容是什麼了,但單看題目已很令人心傷),這類型為期一天的訓練班大概只需15至20磅 (二三百港元),任何有正常收入的翻譯員只要有心進修,都一定負擔得來。

(四) 除了一般會務,協會也成立了若干專案小組,就不同的手語翻譯相關題目做研究、搜集資料、辦發佈會、工作坊、跟政府周旋等等,奈美提過的小組有:手語翻譯教育專題、法律專題、翻譯員職業健康專題、整理官方文件專題等等,每個小組都是暫時性的,成立時定立清晰的工作目標,努力實踐,目標達成後便即解散,乾脆利落 (像警察有O記重案組商業罪案科,分工細緻,聽得我一愣一愣的。)

會議除了談及這些官方話題,還有一些平時難以開口但行內人都感到很難纏的重要議題,例如談至最後的AOB (其他事項),奈美便問「如果你是翻譯員,發電郵找拍檔,但回你電郵的對方惡名狼藉,不是個好的翻譯員,那怎麼辦」,「如果對方真的那麼差,應該一早有人投訴呀」,「你投訴人,人家一定猜到是你,翻譯員圈子那麼小,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哪有人真的會投訴啊?」,「其實現有的投訴機制是否太複雜了?」‧‧‧‧‧‧這個話題引起大家連珠發炮,你來我往的談了好久,最後的結論是「下次待續」。

至於我呢,來了那麼久一直跟自己說「如果可以成為他們其中一員,那多好啊」,快三十歲了還在渾渾噩噩的我,如果有一天可以自豪地跟人說「我是一個專業的手語翻譯員」,真真正正地感到自己投身了一個行業,願意為己為人付出心力,那是一件多好的事。可是現在我這個願望還是很渺茫,這一年我的所見所聞都有如曇花浮雲,美夢一場,不知什麼時候才可以實現了哦。

2012年3月7日 星期三

聾校手語翻譯員訪談

這天早上,我約了翻譯班的五位同學到了布里斯托市聾人學校,探訪全職手語翻譯員海倫,這所聾校是採用雙語教學的,學生從入學開始,便會學習英國手語和英文,全校有九位聾人職員,很多都是教學助理,而校長和老師也是健聽人,懂手語,但在重要的會議和課堂還是用口語,所以海倫的工作就很重要了,這次訪談我期待已久,究竟一個英國手語翻譯員的生涯是怎樣的呢?

問:你是怎樣成為手語翻譯員的呢?

海倫:讀大學時我讀的是戲劇和語言,一點都沒有想過當手語翻譯,直到有一天我上課,看到前面坐着兩個人,雙手不停揮動,不知在幹什麼,我問我同學:「他們倆是幹嘛的?」對方說:「這天有一個聾人同學來上課,他倆是手語翻譯嘛。」當下我如雷灌頂──啊啊!這就是我想要的工作!我當時不知道可以到哪兒進修,畢業後,我當了一陣子的聾人溝通協助員 (Communication Support Worker),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那不是翻譯員,只是從旁協助溝通,做一點點簡單的翻譯工作,同時我努力學手語,考到了英國手語的第三級後,再讀文憑,後來這所聾校便聘請了我,當時我沒有真正註冊成翻譯員的,做滿一年後,積聚夠經驗,手語翻譯員協會才讓我正式註冊。

問:你在聾校是擔任什麼工作的呢?
主要是手語翻譯,上課的是健聽老師,我得把他的話翻譯成手語,再由聾人教學助理翻譯成小孩們能理解的手語。但其實我打的手語滿能吸引孩子的,我喜歡小朋友,所以跟他們溝通起來蠻容易的,跟小孩打的手語風格跟成人完全不同,這個我能做到,跟小孩子一起是我最開心的時刻。另外我也在工作會議中當翻譯,但當會議太長,我便得找外援,請其他自僱(Freelance)的翻譯員來跟我拍檔,所以我也常常要做這方面的聯絡工作。這學校也聘請了一隊聾人溝通協助員,我不是他們的直繁上司,但校長似乎認為我可以帶領他們工作,分享我的翻譯經驗,故此我也常常跟他們一起合作。

問:做這份工作有什麼困難沒有?
其實我很愛我的工作, 但不代表沒有難度的喇。我們小學部跟中學部是分開在兩個不同地方上課的,兩個地點都有聾人同事,但手語翻譯員只有我一個,有時校長有事宣佈,我在小學這邊翻譯了, 可是中學部那邊的聾人同事卻毫不知情,我常常很生氣,怎樣?想把我切成兩半嗎?另外,身為學校的職員,卻同時要在工作會議上擔任翻譯,那如果那件事剛巧跟我有關,我有需要發言,那我還翻不翻譯呢?把聾人同事甩在一旁嗎?我試過忍住不說,待會議完結後才找回相關的同事談,他很驚訝「怎麼你剛才不說?」,因為我忙着翻譯呀,可是一般健聽人不會理解到這一點,還以為我出了什麼問題。呀還有,當手語翻譯員絕對不能生病,生病了也要撐着上班,留在家休息嗎?你卻一整天擔憂着「糟糕今天的會議因我而取消了」,躺在床上但仍眼光光,人沒法放鬆,那不如上班好了,也不要指望同事們可以代你翻譯,他們甚至不知道打哪個電話可以找到別的翻譯員來當替工,整所學校,只我一個人知道翻譯的相關事務,有時我們翻譯員就是那樣孤單。

也試過有一次,學校開會,要談殺校的問題,這樣使人悲傷的題目,校方知道如果由我來翻譯,一定禁不住由內發出的情緒,所以建議我請外援,我照做了,會議由別的翻譯員負責,我坐在一旁聽,果然,一邊聽到這樣的消息,一邊我已在冒汗打顫,心想如果這時候要翻譯,怎麼支撐得來!

問:你的翻譯技巧和手語那麼純熟,真的好厲害唷!
幾年前的我根本不是這樣,我們翻譯員的路是怎樣走來的?一定是靠聾人朋友,我來這兒面試時,就有一個聾人在,專門考驗我的手語和翻譯技巧,當時我技術還不很行,但聾人說我「有潛質」,便決定聘請我了,我入職後,聾人同事成了我的老師,我得進行地獄式的訓練,天天跟他們一起,手語便自然進步了,做翻譯時聾人朋友不介意我偶有失手,拍檔也不介意我偶然崩潰說:「可否替我一下,我不行」,但過了一段時間,你必須有進步,才能繼續留下來。手語翻譯技巧不是一條直線上升的,而是有時向上,有時得消化一下新學的東西,這時會略為走下坡,最後又突然反彈,這樣反反覆覆的,我們做久了便會習慣囉。

問:我是準備今年畢業的翻譯員,好緊張啊,怕自己做不來!
如果你是新人,那就必定要記得一點,收到新工作的電郵時,千萬別忙着接下來,先問一問「可否告訴我這翻譯工作是關於什麼的?我的拍檔是誰?有沒有機會可以事先準備?」我自己都常常要找外援,遇到這樣的問題我會很樂意回答。如果你發現這項工作太困難了,就不要接,如果決定了接,就要相信自己做得來。到了當天,你也會緊張的,當然你可以跟你的拍檔說一說:「我是新人,可以多多幫忙嗎?」但千萬別顯得太慌張,你仍是一個專業人員,新人也應有基本的自信和操行。

問: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非常喜歡這兒的工作,我是專職在學校當職員的,別的自僱翻譯員如果很勤勞,一年可以賺大約30,000磅 (每月大概三萬港元),我沒有那麼多,但也不是很少,而且我每年有六星期的暑假呢。我打算在這兒長做下去,沒打算轉工哦。你們新人想搶我的工作嗎?沒那麼容易,哈哈!(說笑)

2012年3月6日 星期二

手語翻譯實習(三)

從下星期開始,五位手語翻譯班的同學便會開始實習,為期兩星期,校方為他們安排了實習點和督導員。費安娜將到倫敦的區議會跟隨師傅,在聾人申請政府援助的部門工作;阿李會到倫敦的聾人及認知研究中心,相信是一個非常學術的翻譯體驗;艾美則會去手語翻譯員仲介公司......雖然實習時必定會有富經驗的前輩在旁監督,但這畢竟不是鬧着玩的,實習是真正的翻譯工作,五人今天上課,都顯得戰戰競競。

莎拉老師特別選了這堂課,跟我們討論翻譯員必要修練的性格特質:Assertiveness (自信)。翻譯員是專業工作,我們要把工作做好,便有一系列的配套要求。這些配套包括翻譯時的座位安排;翻譯員能否聽見健聽講者說話;打手語時聾人是否清楚看見; 是否有足夠時間和背景資料讓翻譯員事前作準備;有沒有足夠的休息;時間長的話是否有拍檔......以至一些很惱人的問題,例如時薪是否足夠 (在香港就變成「有沒有時薪」的問題了);翻譯員有時竟被叫作「教學助理」,等等......翻譯員如果性格不夠堅定自信,沒能在要命的時刻提出必要的請求,後果可能是影響翻譯質素,使聾健雙方的溝通大打折扣。

這個時候,翻譯員必須分清楚自己的需要(need)和想要(wants),就拿我在香港常遇到的「翻譯時間太長」的問題吧。一個全日的會議,七八小時不停翻譯,當然是不行的,大會必須安排兩名翻譯員互相替換,這是明顯「需要」。可是我在香港時老是告訴自己要挺下去,結果弄得自己疲憊不堪,譯出來的東西也不成樣子,這就是不夠assertive了。沒有拍檔,就會影響翻譯質素,這一點必須由翻譯員本身向大會方面清楚表明,必要的時候,要把工作推掉,不幹。這是莎拉老師在課堂上耳提面命,提醒大家遵守的。

上了莎拉老師的課已有半年了,我早已留意到,她該謙遜時謙遜,嚴苛時嚴苛,不介意把自己翻譯的影片放映出來讓大家找錯處,談及自己的經驗時毫不尷尬,最重要是她一站出來,眼睛充滿自信,說話生動,爽直活潑,我認為她整個人表現出來的性格就正正是「自信」的最佳示範。說得率直一點,如果我能像她就好了,既找到適合自己的專業,不斷修練自己的技巧和操守,一層一層爬上去,止於至善。這一點我無論如何及不上,只能再暗自下決心要把莎拉老師的影子常常放在心裏,回港後要繼續精益求精。

2012年2月14日 星期二

手語翻譯實習(二)

上星期的學生會周年大會,大家無驚無險渡過了。

看着五位學生輪流上台試練,當然想起我自己第一次作翻譯的景況來,記得那是一個工作會議,我那時只入職了兩個月左右,本是安排了資深同事作翻譯的,怎知過了一半,資深同事累了,跟我說一句「不如你來吧」,我便接過了捧。那時的我當然是一團糟,也不知是怎樣捱過的,事前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腦袋一片混亂,聽不進任何口語,也無法打出順暢的手語,一整群聾人同事坐在我面前發呆。

到了現在,自然是好得多了,也有沾沾自喜過一陣子,感到自己的才能總算不賴。可是當我來到,看見英國頂尖翻譯員的水平,心裏只希望有一天也能爬得上這個頂峰中的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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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大家學習如何翻譯電話對話。這是我在香港最常感到氣憤的一環,曾有聾人朋友要打電話到銀行處理事務,怎知銀行職員為防資料外洩,堅持與戶口持有人對話,我說了三萬次那是一位聾人客戶,聽不到電話的,但對方似是無動於衷,非要聽見聾人朋友對着電話大嚷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碼才通過。這些愚笨、歧視聾人的規定使每次打電話都有如打仗,我也因此不明白香港還憑什麼說自己是文明和現代的城市。

可是就算沒有這些麻煩,電話翻譯亦是困難的一環。對話雙方不能面見,只靠翻譯員一人的聲音協助溝通,健聽人用電話,自有一套對話模式:一人說完,另一方應緊接下去,留下的空白時間很短;正在翻譯的當兒,電話中的健聽人突然開聲講話,趕不及譯出來,又或是,集中看聾人打手語時沒法馬上開口說話,把健聽一方甩在那一邊乾等;更甚是兩方可能同時說話,使翻譯員夾在當中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雙方是第一次使用翻譯員的話,很可能弄得一頭霧水。健聽人會奇怪:為何我說完了話,卻一片寂靜,沒有回應?聾人朋友會納罕:為何我還沒說完對方便插嘴?這些問題全都得靠翻譯員的功力盡量排解。

莎拉老師用了一個上午來傳授理論:當遇着兩方同時說話時該怎樣、要是健聽那方不明白什麼是聾人該怎麼樣、要是必須花點時間去把事情翻譯清楚該怎開口......其實要解決這些問題聽上去不難,翻譯員只消冷靜把情況告知雙方:「請等一等 ── 翻譯員需要一點時間去看聾人的手語」、「兩位正同時說話翻譯員沒法翻譯,可以請其中一方先說嗎?」,重要的是讓雙方知道你何時在真正翻譯,何時身為翻譯員介入談話,別混淆了身份。

到了下午,當聾人講師珊德拉來到我們當中作角色扮演,桌上放了一部擴音電話,聾人研究中心的全職翻譯員奈美義務相助,在另一房間演健聽人。五位同學輪流上前練習,這不是說笑 ── 情景設定非常簡單,聾人珊德拉只是說想訂時間剪髮、家裏漏水要修理、手提電話要轉合約之類的鎖事,可是雙方演得非常逼真。奈美扮作第一次跟翻譯員通話,說的那句「你是聾人嗎?你怎樣聽到電話?」,非常神似,我們在一旁的都差點笑出聲來。珊德拉也一如所料,認真地問問題,不明白就直接說不明白,嚇得艾美一愣一愣的。大家都是第一次作電話翻譯,坐立不安,手顫腳抖,緊張得平時看得懂的手語變得外星文;本身英語是母語卻忽地說得一團糟,房間本來已經焗熱,加上這樣緊湊的氣氛,我們都幾乎昏倒。

我心裏暗掐一把汗,要是真的要做,便真的要暈倒了。身為旁聽生的我,可以只坐在一旁靜心看,在要緊時加插一兩個「加油!」的表情,便足夠了。

2012年2月9日 星期四

香港聾人歷史 (節錄)

「香港聾人歷史」這題目,單憑我這十數分鐘的手語影片,內容大家可想而知有多片面。就算是中文版,全文也只不過四千多字,只足夠談政府、醫學、教育、學術四方面對聾人的影響,而且全都是發生在健聽人之間的事。文章是隻字沒提過聾人組織、藝術,還有聾人自己開辦的聾人學校 (例如華僑聾啞學校)。可見這篇功課只是一個健聽人去寫另一班健聽人如何看聾人而已,要書寫真正的聾人歷史,還是最好由聾人本身開始。


我必須強調,這堆資料只是眾多觀點的其中一個,沒有一個歷史的叙述是絕對客觀的。這樣說,故然是為了邀請大家指正錯誤、補充資料。而做完了這一切,我還是不禁問自己:這條路難道真的只能由一個健聽人來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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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本篇文章旨在探討香港的聾人歷史,透過以下幾個不同的話語,我們可以試劃出一個大概的聾
人歷程,並看看這些話語如何影響香港聾人的生活。我們強調,這些是「話語」,而不是一個
絕對客觀的史實,事實上,從來沒有一套客觀的歷史叙述,我們看歷史時,得清楚辨明,這套
歷史所採用的觀點是從何而來的,寫歷史的人又是誰,這個人是受什麼環境、背景所影響。我
們常常說,歷史是由打勝仗的人所寫的,而輸了的一方的歷史,往往被忽略、甚至故意磨滅。
歷史上有關聾人的史料從來就少之有少,就算有,大部分都不是聾人自己所寫的,健聽人跟據
自己的想像和自己所關心的議題,代而寫之。Ladd (2003)說,大部分有關聾人的歷史資料都是跟教育有關的,好像聾人生下來的目的就是要被教育成主流社會接受的人一樣,在這個話語下,聾人多被描繪為「弱能」、「情緒失控」、「難以溝通」、「沒有語言」(Lane 1993)。聾人除了接
受教育外,當然也有自己的社群、藝術、思考和各種各樣值得我們探究的生活狀態,可是這一
切的歷史記錄都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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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話語

香港政府早期,將聾人教育納入「福利」的範疇,聾人教育於1960年代前仍是社會福利署豁下
的責任 (Sze et at 2010)。翻查政府文獻,當時並沒有一套官方的說法,究竟政府支持哪一套的
聾人教育理念。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香港社會普遍進入一段平穩發展的年代,1950至1960年
間,大量嬰兒出生,政府得設法應變,提供足夠的學額予當中的聾童。據Sze et al (2010) 的研
究所指,政府曾考慮把土地批給當時的一所使用手語的聾校,以擴建校舍,但最後土地卻批了
予另一所口語學校,原因不明。可是這並不足以證明政府支持口語理念,事實上,社會福利署
於60至70年代期間,大量建立以手語教學為主的「聾童會」(香港聾人福利促進會, 1987),政府
將此政策歸類為「福利」,是因為當時手語聾校是私立的,學費不是一般基層家庭可以承擔,
這些聾童會旨在吸納這一批適齡入學卻無法負擔私校學費的聾童,在聾童會成立之初,政府主
動聘請從手語聾校的健聽老師任教。故此,香港聾人教育於1960至70年代的發展,仍是十分
「開放」,起碼當時口語及手語聾校同時存在,兩套理念的學校均得到撥款支持。

雖然我們並沒有資料顯示當時的政府了解聾人的文化價值,可是種種史料顯示,香港政府對手
語採取相當正面的態度。1972年,社會福利署編了一本記載了二千多個手語字的書,名為「聾
人手語」,據當時負責編印此書的健聽員工指,社署做這本書的原意是使「手語集於一本書
中,使手語詞彙能更加統一」。另外,社署看到「許多聾童家長想學手語,當時香港尚未正式
有手語班,而華僑聾啞學校將要結束,所以該署覺得編印一本手語書是有所需要的。」(香港聾
人福利促進會, 1987)。1978年,由於聾會大力爭取,政府設立了「傷殘津貼」,聾人亦是其中
之一,可是正正因為這項措施,政府於那段時期大量開辦手語班讓社會福利署的員工(香港聾人
福利促進會, 1987),以便他們處理日益增多的聾人申請者。為了推行這一連串的工作,社署聘
請了從華僑聾啞學校的老師,當中包括了任教手語和編製手語,故此,在該段時期,政府內是
有員工能以手語跟聾人溝通的,可是直至現時,這個正面的景況已不復再見,我們亦沒有相關
的資料顯示為何手語在政府的角色日漸退去。

1960年代中期,香港聾人教育由社會福利署,移交教育署負責 (Sze et al, 2010)。教育署成立了
特殊教育組,接管聾童的教育事務,1962年,教育署聘請了一位從Gallaudet College (嘉路達大
學的前身)來的聽覺學家,以專家的身份提供聾童教育發展的意見,兩個月後,這位聽覺學家提
交了一份報告,提議以下各項:(一) 設立聾童學前教育;(二) 社會福利署應聯同醫生、聽覺學
家、社工,為聾童提供綜合的言語治療服務;(三) 設立助聽器中心;(四) 為聾人設立職業訓練
所。報告亦提出要透過早期識別和言語訓練,「減少入讀特殊學校的聾童數目」(Frisina, 1963)
。這份舉足輕重的報告,使香港政府正式採取聾童口語和融合教育 (Sze et al 2010),其中的措
施,包括在教育署豁下成立聽覺服務組,和撥款開辦了兩所口語聾校。這兩所口語聾校錄取了
許多聾生,而本來以手語教學的聾校漸漸因收生不足而須關閉,社署豁下的聾童會亦於1970年
代逐一關閉。到了1976年,香港只剩下4 所聾校,全部使用口語教學的理念 (其中一所採用一
點暗示性發音及手口語)。

我們現在急須解答的問題是,1962年,為何教育署邀請Gallaudet College的聽覺學家來港視
察?而在報告上,該專家指出此行的目的是「提供有關助聽器、手勢輔助口語及言語發展」的
專業意見,似乎在那個時候,教育署已有明確的態度,希望探取口語方針,而這個立場顯然與
我們剛提到的社署是不同的。可見我們仍須尋找資料,了解當時是什麼話語影響了教育署的決
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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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話語

香港的西醫發展得很早,1887年,倫敦傳道會在香港政府的支持成立了香港西醫學堂,培訓本
地的醫科人才。故此,香港本土的西醫概念是由英國以殖民的形式傳入的,一直發展至今,入
讀西醫的學生很多都來自上流社會,今天,香港大學醫學院的畢業生有百分之二十的父或母同
樣是醫療人員,而百分之六十的父母都有專上學歷 (Lung, 2011),可見醫學的話語跟階級有很
大的關係,正如Ladd (2003)所提,富有的上流階級創造了一套新的話語,他們的存在使「公
益」、「慈善」工作日益盛行,要維持這套運作,這個社會便要製造一群「有需要幫助」的人
士,聾人因而被建構成「要被治療、救助」的一群。

有趣的是,在香港,中醫的話語雖然不及西醫壯大,但是中醫講求低成本,高效益,少副作
用,「民間中醫」和慈善團體一直在基層社區為市民提供服務,在老一輩及基層的香港市民中
扮演重要的一環。香港政府一直沒有規管中醫的法例,到了1999年,才正式訂立《中醫藥條
例》,規管中醫藥的標準,故此香港是以西方醫學為主流,中醫則為香港人提供另類的基層醫
療服務 (香港中醫註冊學會,2008)。很多香港的聾人都有這樣的童年記憶:小時候被父母親戚
帶往中醫處針灸,希望能藉此恢復聽覺。網上亦流傳一段影片1,講述毛澤東時代,解放軍聲稱
「找到治愈聾啞的穴位」,到了遼寧一所聾校,為校內的聾生施行針炙。那些孩子頭腦插滿幼
針的畫面,或許是中國社會聾人難以忘懷的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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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及教育話語

香港於1841至1997年間是英國的殖民地,一直以「中西文化相融點」自居。我們翻查香港聾
人教育的歷史,便能找到很多從外地傳入的痕跡。其中最顯著的例子,是口語教育與宗教的
關係。1933年,兩位香港人前往山東的「煙台啟喑學校」,研習口語教學方法。這所山東聾
校,據說是中國近代第一所聾人學校 (郭大松、曹立前,1994),於1887年由美國布法羅評議會
(The Presbytery of Buffalo)的牧師梅理士夫婦所創辦。而兩人回港後,在英國聖公會海外傳道
部的三位傳教士支持下,成立了香港第一所聾校「真鐸啟喑學校」,學校沿用山東美國傳教士
所傳授的口語教學法,可是因為「中國南方的方言中有很多發音,僅僅靠唇讀聾人根本無法理
解…教學過程中尤許南方教師可以不使用貝爾可視語言和賴恩手勢」(香港聾人協進會,2011)
。1960年,該校派遺一名健聽教師前往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就讀聾童教師培訓班,這位教師後來
成為學校的第二任校長,繼續貫徹口語教學。故此,我們可概括地說,香港的聾人教育是始於
英國和美國人所傳授的口語教育的。

跟據真鐸啟喑學校的校刊記載,該校的教師曾往廣州和新加坡開設聾校,而馬來西亞檳城的首
間聾校,是英聯邦聾童教育協會主席根據該校的藍圖而興建的,故此,該校是「南中國及東南
亞聾童教育發源地之一」,故此,我們也可以說,香港亦曾經「輸出口語教學」至亞洲等地。
(真鐸啟喑學校,1995)。

1968年,基督教路德會在香港創辦了另一所聾校,這所學校曾沿用美國聾童教育家歌納博士創
作的暗示性發音及口語,而據該校指出,手語只適用於有特殊情況引致學習困難的學生 (路德
會啟聾學校,1991)。時至今天,校內是使用手語輔助口語作為教學語言的。而於1973年,嘉
諾撒仁愛會開辦了一所口語為主的學校,附設有宿舍。1981年,宣道會創建了一所以口語訓練
為方針的幼稚園,為聾童提供口語和聽覺訓練,從這所幼稚園畢業的學生大多進入主流學校就
讀。

由於曾經歷殖民地時代,香港主要的宗教一直是基督教和天主教,可是其他本土的宗教如佛教
和道教等的活動也相當活躍。為何基督教和天主教會脫群而出,為聾人教育帶來那樣深遠的
影響呢?著名的1880米蘭會議中,有139位來自法國和意大利的神父和牧師,他們在會上說的
話,或許可以使我們了解一點宗教與聾童教育的關係:

「…意大利的聾啞人都是用口語的,我們都是基督的孩子,基督是我們的傍樣,基督一定能使
聾啞人開口說話…」

(Lane, 1984:393頁)

「神給人類有靈魂的身體,也讓人有能力思考、理解、表達自己,而這一切,口語是唯一的橋
樑,彰顯了神的榮光…」
(Lane, 1984:393頁)

基督教也有「教贖」的傳統,Ladd(2003)指出,只要把聾人建構為「要被拯救」的一群,健聽專家與聾童之間的主屬關係便可以讓任何人來借用。

至於使用手語的聾校,是香港少數以聾人為中心的話語之一。可惜的是,我們暫時沒找到任何
可靠的文獻,描述當時校內的具體情況,以及聾人在當中的角色。我們現時只知道一些簡單
的資料:香港曾有四所使用手語的聾校,共中有兩所是由聾人開辦的。「華僑聾啞學校」於
1948年創立,是香港第二所聾校,創立此校的聾人來自上海,在校內使用的是上海手語,故此
Woodward (1993) 的研究發現上海與香港手語有66至68%相似。此校於1976年關閉,這廿八
年的光蔭,究竟聾生在校內的生活是怎樣?開辦此校的聾人的理念又是什麼?我們都需要更多
的研究才能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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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話語

由上文的叙述,我們可以看到,宗教、教育、行政和醫學幾個話語互相影響發展,形成了一個
龐大的霸權,透過媒體和一些健聽主導的聾人組織,滲入主流社會,聾人自己的聲音可說是完
全消失,學術話語是新近出現的,我們也應該來探討一下它對聾人社群的影響。

從1990年代末開始,香港開始出現手語語言學的研究,2003年,一所研究手語和聾人教育的中
心成立,聘請大量的本地年輕聾人作研究對象、研究員及聾人教師。過去十年間,聾人社群逐
漸出現一批對手語的語言特性有認識、並願意擔起承傳聾人文化的年輕聾人,他們本來出身於
口語教育,但是因為在大學的工作環境沉浸、教手語、參與手語研究,他們可說是Ladd (2003)
所提的聾人基層專業人士 (Deaf subaltern professional),同樣,這批聾人在工作間訓練了一群
懂手語的健聽伙伴。但由於香港仍沒有專上的手語翻譯課程,亦嚴重缺乏手語翻譯人才,聾人
能夠接受大學教育的機會仍是很少。故此,他們既進入了大學的「學術話語」,因而有機會涉
獵在外間難以學習的聾人知識,但同時他們沒有足夠的學歷,不能夠主導屬於自己的手語和聾
人研究,現時香港的手語語言學及聾人研究都是由健聽人帶領的,聾人身在這個龐大的學術話
語中,要找到自身賦權的出口,可謂十分困難。

另外一個問題是,這批聾人畢竟是屬於少數的,整個聾人社群現正迫切需要建立真正屬於自己
的話語,希望Ladd(2003)所提到的聾人再次冒起(Deaf resurgence)能早日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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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Althusser, L. (1971) 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 trans. B. Brewster,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Ashcroft, B., Griffiths, G. and Tiffin, H. (eds.) (1998) Key concepts in Post-Colonial Studies. London: 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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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sina, R. 1963. On the Educational Aspects of Deafness in Hong Kong. Report submitted to the Education Department of the Hong Kong Government.
Guo, D. S., Cao, L.Q. (1994) Missioners and Deaf education in Modern China, Journal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y, 06, pp. 36-48.

Hiddleson, J. (2009) Understanding Post-colonialism. Stocksfield : Acumen.

Hong Kong Association of the Deaf (2011) Hong Kong Deaf History, Hong Kong: Hong Kong Association of the Deaf.

Hong Kong School for the Deaf (1995) Anniversary Magazine. Hong Kong: Hong Kong School for the Deaf.
Hong Kong Society for the Deaf. 1987.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Hong Kong Sign Language. Hong Kong: Hong Kong Society for the Deaf.
Ladd, P. (2003) Understanding Deaf Culture: In Search of Deafhood. Clevedon: Multiling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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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e, H. (1984) When The Mind Hears. New York: Random House.

Lane, H. (1992) The Mask of Benevolence. New York: Random House.

Lung, Y. T. (2011) Speech at the Faculty Graduation and Prize Presentation Ceremony. 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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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rzoeff. N. (1995) Silent Poetry: Deafness, Sign and Visual Culture in Modern France.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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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ze, F., Lo, C., Lo, L. and Chu, K. (2010)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Hong Kong S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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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utheran School for the Deaf (1991) The Lutheran School for the Deaf Journal: Dedi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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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ward, James. 1993. Intuitive Judgments of Hong Kong Signers about the Relationship of   Sign Language Varieties in Hong Kong and Shanghai. CUHK Papers in Linguistics 4: 88-96.

2012年2月6日 星期一

英國手語詩聚

我一直覺得,手語詩比書面詩更困難的原因,是書面詩寫了出來便是,詩人只消把詩印在書上、貼上FB便可以廣傳,手語詩呢,往往詩人本身也同時得具備表演才能,如何把詩用節奏、表情、手舞足蹈的表達出來,才是詩的精魂所在。

上星期六,英國手語詩人保羅、理察和唐娜到了布里斯托的聾人中心表演,他們三位在英國聾人社群已是家傳戶曉的人物,保羅更是我的同學,是聾人研究碩士的兼職學生。兩星期前我已問他,上台表演那麼多年了,還緊張不?他說每次表演都仍然緊張,可是,平常的他看上去是多麼冷酷自傲,更曾揚言要把「Deafhood」字眼紋在腳眼,寓意一腳把健聽人踏成腳底泥云云 (我聽後差點沒笑死),究竟真正上台表演的他可以有多緊張?我一點也想像不來。

保羅他是太自賺了,台上的他自信滿溢,手語和動作漂亮得有如精靈在手上跳舞,光芒四射,我們一眾健聽觀眾只有在台下看的份兒。另一位詩人理察當然也了不起,但我更喜歡保羅,他夠「妖」,竟讓我想起「草蜢」的舞步。

問准了兩位高人,他們說,只要是香港的聾人朋友,不會亂傳,這影片都可以跟大家分享。英國手語懂不懂並不重要,光看動作表情已明白大半。

保羅的手語詩:



理察的手語詩:

2012年2月1日 星期三

聾人文化(四):手語字

聾人文化(三):時間

聾人文化 (二) "High Context"

聾人文化 (一) 集體意識


聾人心理(一)

手語翻譯實習 (一)

上學期的『即時手語翻譯』教的是書本上的理論,悠悠四小時的課都以聽講為主,而間中出現的分組演練,我縱使英國手語半桶水,也盡量硬着頭皮完成了。而下學期終於到了『實習』階段,莎拉老師說,有些課節實在需要集中訓練同學的實際翻譯技巧,有我這個旁聽生存在不很方便,我也同意了,答應只出席理論性的講課部分。可是今天第一堂課,同學們都說,不介意實習時我在一旁觀察,莎拉老師也說因為『I know what's going on』,可以的話也盡量歡迎我出現,使我不勝自喜。

可是這也增加了上課的壓力,像這第一堂課,教的是co-working(兩位翻譯員如何合作),需要的是二人一組練習,可是我他媽的那裏行?來了只四個月,任我如何努力,英國手語與英語互譯也是不可能的,出糗也罷了,最怕自己力有不足,連累同組的同學。但班上的阿李、大偉、嘉芙蓮、費安娜、艾美,異口同聲說要我也一起參與演練,這次任我如何臉容扭曲、怪聲連連,也逃不掉。

在香港時,我習慣了單人匹馬,擔當三、四、五、六、小時的連續翻譯 (最多午飯時可以休息一下),聾人朋友們可能沒有察覺,但通常到了兩個半小時後我已腦筋閉塞、手腳僵硬,眼盯着大門口,巴不得可以抱頭竄逃。現在莎拉老師開宗明義地說了:超過兩小時的,必須有兩位翻譯員替換,每人大概輪流做二十分鐘,這安排不只為了翻譯員做得舒服,更是為了確保質素: 試問連續做了四五小時的翻譯員,疲憊不堪,譯出來的東西還可信靠嗎?

兩位翻譯員輪流做,不代表當沒輪到你時就可以坐在一旁閉目養神了,莎拉老師今天教的,正是當還沒輪到你時,如何支援身旁的拍檔。

在英國讀了一個學期,早已發現這兒的手語翻譯員很懂得互相幫助,當一人漏譯了,身邊的那位總會悄悄地在耳邊提醒,或是拿着筆記,指住課上正在談及的部分,甚至當拍檔真的弄糊塗了,譯不下去,身邊的那個便順理成章接棒(Take over),支撐一小段,拍檔也很快的追回進度,最後出來的翻譯質素仍很高,不會漏掉很多。

這看起來很容易,但當在課上分組演練時,大家都感到如履薄冰。正在翻譯中的那位漏掉了,身旁的我其實一樣窘,該在什麼時候提醒?人在邊聽邊翻譯邊打手語的時候,還有空檔聽到我的提示嗎?或許在句與句之間的那半秒鐘可以,遲了就是遲了,提了也沒用。我得邊聽邊看,同時得留神那兒出錯了、那兒有誤會了、那裏漏掉了,再在電光火石間下判斷,這重要嗎?要不要提醒拍檔?怎樣提醒?打手語還是說話?什麼時候提醒最好?

這不容易,實習完成後,我寧願做真正的手語翻譯那位,也不想坐在一旁乾着急。

莎拉老師把我們六人分成三組,輪流演練。她播放了兩段影片:一段英國手語,一段英語。做英語那一段時我們做支援的一方得千方百計在拍檔面前寫字、打手語、說話,可是到頭來對方表示其實完全接收不到我們的訊息 ── 腦袋太忙亂了,面前發生的事變得一片空白。做英國手語時,費安娜力有不逮,半途竟譯得哭出來了,身旁的嘉芙蓮亦不知所措,莎拉老師見狀,輕輕喊道:Take over! 但沒有人接得下去,最後兩人一句沒一句的,譯出來的英語一片混沌,不知所云。我在一旁看得緊湊,差一點沒跟着哭。

這堂課,教的是如何分擔拍檔的重任,但下課時每人都頹靡得不得了:當翻譯的那個譯不出來,支援那一方也無能為力。下星期是大學學生會的周年大會,安排了聾人朋友出席,五位同學將第一次實地演練,莎拉老師跟我說:你一定要來看!期待之餘我實在替五人擔心,希望他們到時順利過關。

2012年1月29日 星期日

功課一:「以殖民主義理論來詮釋聾人文化,可行嗎?」 (節錄)

引言


一般學者在研究殖民主義的發展時,通常都花不少時間思考以下這些重要的問題:() 究竟殖民主義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 殖民主義的過程是怎樣的?() 是什麼意識形態在掌控整個殖民主義? () 殖民主義帶來什麼經濟上 / 政治上 / 文化上的改變? () 殖民地的人民發生了怎樣的心理異化? () 殖民地的人民如何抗爭?

「健聽殖民主義」的根源


追根尋源,西方國家的「殖民主義」,可說是基於經濟需要而發展出來的。Loomba (1998) 對殖民主義提出了很好的解釋:

「現代的殖民主義不光是殖民地的人民被奪取資源、貨物和資本那麼簡單,殖民者與殖民地之間有大量奴隸、人才的流動,大大改變了雙方的經濟關係。」
(3)

「殖民主義」可說就是奪取人的土地和貨物的過程。其實殖民主義從有人類現代史以來都一直存在。可是發展至1819世紀,歐洲眾國崛起,其中工業革命帶來大量的人力需要,大量的貨品需要外銷,人們亦積存了愈來愈多的資金,歐洲眾國在非洲、亞洲、南美等建立殖民地,大量奪取自然資源和人力,這個過程加速了資本主義的發展 (Loomba 1998),政治、和經濟體系也因而建立,並以殖民者的利益為重心,以至他們可以大肆在殖民地得取自己的好處。

這個說法很合符邏輯,殖民統治者在整個殖民主義的過程中也需要投入大量的資源:軍備、人手、金錢,更要說服本國的人民支持自己的殖民行動。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會在過程中獲得經濟利益,誰願意那樣費勁呢?Lane (1992) 亦從這個觀點,解釋為何健聽人總愛諸多控制聾人的生活。健聽人掌控了大部分的助聽器公司、心理學、輔導學、社工、聽覺學等等的範疇。聾人如果可以自由使用手語、擁有自己的文化,這些專業就失去了一群「客人」。只有強調聾人是有「缺失」的,需要「口語」來「融入社會」,這些專業才能繼續在聾人社群中運作。而最後的既得利益者永遠是健聽人。


「健聽殖民主義」的過程




在國與國之間的殖民過程中,「種族主義」是一個重要的意識形態。歐洲殖民者往往聲稱白人才是優良的民族,而黑人 / 土著文化是低等的、落後的。殖民者以此為藉口,入侵原住民的文化,因為白人要「救贖」他們 (Osterhammel, 2005; Loomba, 1998)Lane (1992) 亦以此為據,翻查文獻,發現在不同的醫學,教育、心理、社會的論述中,聾人往往是「不能思考」、「沒有語言」、「沒有性格」、「依賴」、「不負責任」、「脾氣壞」。只要確立了這樣的一個形象,健聽人就可以大做文章,說服自己 (下一步是說服聾人本身) 聾人是需要健聽人的教化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而這一切聾人「形象」和「特點」,據健聽人的論述,都是因為聾人「聽不到」,所以對健聽人來說,聾人和健聽人最大的分別,就是「能聽到」和「聽不到」。這看來或許理所當然,不值一提。但當Groce (1984) 訪問Martha’s Vineyard島上的健聽人時,就曾有這樣的回應:「他們兩人(聾人)都是很棒的漁夫。」,「他們不是聾人嗎」,「好像是,我忘了。」(4)

這個回應很震憾人心。可見連「聽不見的聾人」這個形象也是由社會建構出來的,而健聽人自然是始作俑者。Edward Said的名作「東方主義」(1978) 探討的就是西方人如何建構一個熟悉的「自我」(西方人) 和另一個「他者」(東方)。對健聽人來說,「能聽見」代表了「幸福」、「進步」,而「聽不見」是「不幸」、「可憐」。社會的中心顯然是健聽人,而聾人則被推至社會的邊緣。

只有在這樣的一個論述中,健聽人才可以理所當然地從他們自己的角度,供給聾人一切的需要,並且控制聾人的生活。健聽式的「專制主義」,據Lane (1992) 的說法,目的是「讓聾人重投社會」。這個說法充斥一切主流媒體,現代的社工、心理輔導、聽覺學、聾人教育,也無不以此為最終目的。

殖民主義最重要的一步,是如何把這些對「他者」的概念,深深地殖進殖民地人民的心中。換句話來說,殖民者得想辦法讓殖民地的人相信自己是低等的,可憐的民族。對於殖民地的兒童,這個任務是交由學校去實行的。而至於平民,警察則擔任了重要的角色。Althusser(1971) 稱這為「國家機器」:學校教育兒童,使他們相信權威、認同權威。而警察則以武力逼使「反叛」的人民服從上方的指示。在聾人社群中,聾人學校的角色,不言而喻。只要健聽式的專制主義掌控學校,聾童很快便會相信,「手語」是「頑皮的學生才用的」,口語才是「正常」的。「聽得見」才是好的,「聽不見」是可恥的。這個二元的對立逼使聾童只能選其中一樣作為自我的價值,而大部分深度聽障的聾童根本無法掌握口語,他們只好選擇相信自己是較次等的人。就算有聾人碰巧能把口語學好,其實他們也深知自己跟健聽人的分別。這個價值,深深地殖根在聾人社群當中。

殖民主義下的聾人語言


語言是殖民者與殖民地人民之間的戰場,語言對一個人的身份認同尤其重要。在某些殖民地,學校故意不教殖民者的語言,也禁止當地人們使用,讓他們以為自己不懂講殖民者的話,是低等的人民 (Osterhammel, 2005)。可是也有別的殖民地完全相反,當地語言被壓止,取而代之的是殖民者的語言。

以聾人社群的情況來看,情況尤其嚴重。只有百分之十的聾童來自聾人家庭 (Lane, Hoffmeister, Bahan, 1996)。其他的殖民地人民,能在本身的家庭當中學會自己的語言,而聾童的情況是,他們一般得到上聾人學校,才第一次接觸手語,從而建立自己的身份。

健聽的殖民主義入侵聾人學校,禁絕聾童在課堂上使用手語,這在很多不同的文獻中均有詳細記錄。有趣的是,手語發展從來沒有因而停滯不前。語言學家早就發現聾童能夠無師自通,自行演化手語,用以溝通(Senghas et al, 2005)。「文法手語」則是為了教學而衍生出來的產物。健聽人認為只要把手語打出來,跟從口語的語法,聾童便可以以此溝通了。英美等國在6070年代相繼出現不同的文法手語系統:Signed Exact English, Signed English, Signed Essential English等等。這些系統的基本問題是,如果使用者本身不懂英語,那麼運用起來就難之難。而且人的腦部似乎自有一套解讀和創造語言的法則,學者發現,就算聾童來自健聽人家庭,經常接觸文法手語,其手語發展也會逐漸轉化為自然手語(Gee & Mounty, 1991)

故此,在這個情況下,自然手語仍是聾人最重要的語言。Ladd (2003)展示了聾童如何在艱難的純口語環境下,偷偷地用手語講故事、互相支持提點,渡過日復一日的高壓生活。寄宿聾人學校提供了理想的環境,讓聾童長時間在手語浸沉。而由於聾人跟健聽人在外表上並無分別,手語儼然成了聾人社群其中一個主要的標誌,也是重要的抗爭工具 (如果有抗爭的話)。在聾人文化中,手語的地位無可取代。手語既能滿足聾人日常的溝通需要,亦同時捲入許多權力相關的議題。

比方來說,要評定一個人是否聾人文化中的一員,手語程度是重要指標。不懂手語的,幾乎無法進入聾人社群,就算是深度聽障的人也是一樣。而手語打得愈像口語的,距離聾人文化的核心亦愈遠。相反,一般聾人文化較擁戴表情豐富的自然手語。聽障程度在聾人文化中顯然並不重要,手語才是其中的關鍵所在。


殖民主義下的聾人稱謂


一般殖民地在獨立後,總會出現身份認同的議題。這個情況在香港這個城市有點特別。1997年前,香港仍是英國殖民地,對於在香港居住的人來說,「香港人」這個稱呼最為受到認同。自1997年英國統治者離開後,香港並沒有宣佈獨立,反而是落入了另外一個更強大的政權之中。而「香港人」這個稱謂並沒有因為回歸「中國」而改變。雖然香港現時正在中國這個國家境內,我們仍稱在香港土生土長的人為「香港人」,在中國內地成長的人為「大陸人」。在殖民主義下,稱呼也就是文化的象徵和戰場。

「聽覺障礙」對聾人社群來說,似乎是相當惱人的稱呼,這顯然是健聽社會做成的。在醫療論述中,聾人跟弱聽人、年老失聽者歸於同一類別,都是屬於「聽覺障礙」。這個做法明顯忽視了聾人跟其他弱聽人不同,他們有其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傳統。在聾人文化中,「聽障」並不受歡迎,甚至可能是侮辱性的。聾人似乎要以稱呼來宣示自己的文化本體,並抗拒從健聽社會而來的殖民主義。


殖民主義下的心理異化


在重重的殖民過程下,殖民地的人們的自我形象是十分值得關注的問題。Fanon (1968)在殖民主義下的心理異化方面,叙述得很詳細,貢獻良多。他以自己身為黑人的經驗,坦陳自己在殖民過程產生的心理轉變:

「黑人被囚在一種永遠的矮化裏,白人是囚禁者,是優秀的一群。
(60)

「我強調,歐洲人自有一套對黑人的想法。『你來法國多久了?你的法語講得真好』,再也沒有比這更使人惱怒的情況了。」
(35)

「另一個事實是,黑人不顧一切地想向白人證明,他們也有豐富的思想,在智力上跟他們同等。」
(12)

「白人永不會接受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然而黑人也一樣跟我斷絕關係。」
(74)

Fanon筆下,黑人在長期受到白人的壓迫下,似乎很自卑,亦對現實慣怒,對殖民者(白人)更充滿既羨慕又憎恨的情緒,而且不知從何可以找到合宜舒服文化身份。Loomba (1998) 亦曾言,殖民經驗徹底摧毀人的自我,使人永遠成為「他者」。

如果聾人社群中真的出現了殖民過程,那麼我們很自然地也要去問,聾人在健聽式的殖民主義下的自我是怎樣的?可惜的是,我們實在不知道。據Lane (1992)指出,「聾人心理學」這個學術範疇也一并被殖民了。健聽心理學家不懂手語,亦不了解聾人的溝通特性,在進行心理測驗時只用英語問答,聾人往往不知所云。在許多文獻中,聾人經常被評為「情緒不穩」、「智障」、「學習障礙」,而且「患上精神分裂症的機會率較高」,這顯然不是真的。這都是健聽人對聾人的錯誤觀察,可是我們也不能假設一般聾人的心理就很健康了。由於聾人社群多年受口語教學壓迫,很多都沒能發展完整的母語,以表達其思想,許多聾人來自健聽家庭,無法與家人好好溝通,再加上現今的融合教育政策和人工耳蝸技術,許多聾人直至上大學的年紀都從來沒有交過另一個聾人朋友,這一切都進一步使聾人陷入孤單無援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