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3日 星期四

分享文章:《我們是機器、倡議者、還是同行者?》


來英國一年,最大的得着,是終於有時間,好好坐下來,回想過去跟聾人朋友相處、工作的種種得失。

必須承認,一開始對手語有興趣,是因為「看上去好好玩哦」,接下來的一兩年,理解多了,憤憤不平,覺得「聾人的處境太糟糕了,我一定要幫忙」。

到了現在,我兩者都不是,我一早反復磨練心志,戒掉「幫助聾人」、「為聾人服務...」、「為聾人着想」諸如此類的字眼;日常舉止行為,謹守原則。魔鬼在細節,口講無憑,你每天做些什麼,正正反映你所想。

比起很多前輩,我在聾人朋友間待的日子不長,但,我仍然有我的「心聲」,一直覺得沒資格也沒能力組織所思所想,並宣之於口,但讀到健聽人Charlotte Baker-Shenk 在1990年發表的演說,覺得再沒有藉口,人家大辣辣的一篇肺腑之言,不就是我的寫照?現在我連寫都不用自己來寫,揀選精要,譯出來就可以。

文章是健聽人寫的,對象也是健聽人,我就懶惰,不拍手語版了。文章開首說了許多關於翻譯的東西,但後半部談的是聾健雙方關係,很一般性的,任何人,甚至不需要跟聾人朋友有什麼瓜葛,只要是有志支持所謂「弱勢社群」的,都可以看。

每個人站的位置不同,而我,還是覺得「同行者」的角色是最適合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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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機器、倡議者、還是同行者?
Charlotte Baker-Shenk的演說 (節錄)
(譯者:陳意軒 chanyihindenise@gmail.com)


我這次演說,集中討論「權力」這個議題,特別是聾人與健聽人之間的權力關係,手語翻譯員的角色等等,我將提出一些批評,剖析我自身的經歷,並討論一些手的難題。

在此,我要感謝以下幾位學生幫我準備是次演說:Ron Coffey, Sandra Gish, Risa Shaw, Chuk Snyder,他們都是西馬利蘭大學的畢業生,這大學是世上唯一訓練手語翻譯老師的學院!我跟他們學會了很多有用的東西,這次演說的內容亦有部分是取材自他們的想法。

第一部分:權力與「機器」翻譯法

我這次演說集中討論兩個基本議題:

  1. 在權力面前,根本沒有「中立」這回事,無論你的翻譯老師說什麼都好,你手上是真的握有權力,而你無論如何都會運用到你的權力;
  2. 你需要知道自己掌握了什麼權力,以及如何運用。

「權力」是什麼?簡單來說,就是「行動的能力」。如果你有能力下決定,有能力將之付諸實行,那就是擁有了權力了。

我們要獲得權力,有很多方法,讀書、賺錢、有好的身材和魅力、廣結人緣、等等,連你的出身也會影響你的權力:如果你生為白人、富人、健聽人、異性戀、男人等等,都會使你掌握比別人更多的權力。

很多很多人是沒有權力在手的──他們沒有作決定、付諸實行的能力,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例如:很多人沒有能力得到足夠的食物,延續生命,成千上萬的人每天挨餓,並死於相關的疾病。我相信,你們很多在座的人都覺得自己手上的權力不足夠。或許,你們都覺得自己的手語不夠好,但不知該如何進步;可能你們身陷一段糟透了的情侶關係;又或許,你們在學校裏當手語翻譯員,每天目睹學校忽視聾童的需要……

有時在某些情況,我們握有權力,但在別的情況卻束手無策。我有權力,所以今天能夠站在這兒演說,但是,我家門前有棵枯死了的樹,要把它鋸下來卻足足花了一年時間!我常常希望能平衡家庭、工作和玩樂的時間,但現實卻困難重重,常被工作壓得透不氣來!

我為什麼要說這一大堆呢?因為你們在座的大都是健聽人,因為健聽人掌握了許多權力,翻譯員也掌握了很多權力,雖然大家有時也會有一種無力感,但懇請大家別只顧自怨自艾!身為翻譯員,常會面對很多健聽人壓迫聾人的處境,這是真真確確的。

除此以外,還有什麼?
  • 健聽人壓迫聾人,通常有兩種方法,第一是光天化日地從聾人身上謀取利益;第二種是以「善意」為理由,代替聾人發聲;
  • 大多數聾人都沒有以下的權力:跟自己的家人好好溝通、用手語接受良好教育、受到別人尊重等等,聾人更沒有權力發聲,向政府表達意見,在跟聾人有切身關係的事務上作出決定。

還有以下這些,都是真的:
  • 聾人都知道,我們這些健聽人一生下來,便有能力傷害他們;
  • 有時在某些情況,聾人得依賴健聽人,例如要得到有用的資訊、去看醫生、去聽講座、發問、在會議發表意見,諸如此類。

在許多情況,我們都很清楚知道聾人想要什麼,而且有能力協助爭取,這,正正給予我們龐大的權力,在很多場合,我們翻譯員是唯一一個了解聾健雙方語言和文化的人,這,也給予我們很大的權力。

我們清楚知道,面對不同文化的人該怎樣溝通,我們也有能力決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有時,我們甚至有能力決定誰人有權發言,誰人沒有。例如,當你在一個會議翻譯時,一個聾人和一個健聽人同時想發言,你可以選擇先把健聽人的口語譯為手語,也可以選擇先把聾人的手語譯成口語。同樣,你也有權控制誰人在什麼時候插嘴。

當然,我們也有權力控制傳遞資訊的過程和結果。很多聾人都說,健聽翻譯員常常把聾人的手語譯得一塌糊塗,讓別的健聽人以為聾人很笨,不懂手語的健聽人不會懂得分辨這原來是翻譯員的問題,最後使聾人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也有些時候,健聽翻譯員聽不明白醫生/講師說的話 (也可能加上手語程度不夠),譯出來的手語看上去就是跟從口語語序的,聾人根本看不明白,但那究竟是講者講不清楚?還是翻譯員的問題?又或是聾人本身的理解力不足?這對聾人來說根本無從判斷。

翻譯員掌握了很大的權力!
在很多時候,聾人都身處劣勢,而健聽人則身處強勢,有權控制聾人。很多健聽人連聾人世界的常規都不了解,更談不上尊重了,也有更多的健聽人以為聾人一定要跟從健聽社會的行為和思考模式去生活。聾健之間其實出現了權力失衡的情況,我以下面此圖來表示:


健聽人的權力________       ---------------
                                               _________ 聾人的權力
 



 圖一:聾健權力失衡

曾幾何時,手語翻譯員是為了「幫助」聾人而存在的,聾人常處劣勢,而健聽翻譯員常常覺得要代為抱打不平,但他們用的是什麼方法呢?他們告訴聾人該做什麼,控制他們,而不是打開資訊之門,讓聾人自己理解在面前有什麼選擇,繼而自己作出決定。

有見及此,美國手語翻譯員註冊處訂下了一套守則,要求翻譯員保持「中立」,不能運用手上的權力,遇事不能插手,要像個隱形人 (一個很常見的例子:如果有健聽人問翻譯員:「你是哪裏人?」,翻譯員便用手語打:「你是哪裏人?」,但這個問題是問翻譯員的呀!他們自己為了保持中立,便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肯答,把爛攤子留給身旁的聾人來收拾)。這叫「機器翻譯法」,而我想說,這個方法既幼稚又天真,以為翻譯員真的可以迥避不用手上的權力,迥避自己其實也有立場,也迥避自己的存在其實根本已在影響聾健之間的溝通。

(刪去一段)

第二部分:權力的誘惑

假設你願意承認、並想改善聾健之間權力失衡的情況,那該怎辦?

回顧歷史,很多人都不遺餘力,支援弱勢社群。巴西著名教育家Paulo Freire提過,這些人在跟弱勢社群工作時常會受到誘惑,那是什麼誘惑呢?主流社會的人常常手握權力,太習慣於當主導角色,也太習慣把責任扛在自己身上,Paulo Freire在其名著《被壓迫者的教學》中提到:

「很多主流社會的人都加入弱勢社群,一起爭取自由,這是從古至今常見的情況,但是,這些人很多時都把主流社會的劣根性也一併帶進來,他們不信任弱勢社群,不相信他們也有自己思考、夢想、理解一切的能力,他們的善意最後只帶來同樣糟糕的壓逼,他們真正希望改革社會,卻以為自己就是那個改革者。這些人常跟弱勢社群的人待在一起,卻不信任他們,而信任,是改革社會最最根本的要素。」(1970年:46-47)

在美國,曾有白人策動公民行動,為黑人爭取應有的權力。可是Jamila Kizuwanda1989年的一份報紙這樣寫:「我真想提醒你們白人,嗨,我們可以自己做的呀!我們處於劣勢,不是因為我們真的很脆弱,而是因為你們白人老是愛擋在我們前面啊!讓開一下嘛!」

我自身的經驗,就是很好的例子。多年以來,我以成為「倡導者」為己任,聽取聾人的心聲,然後把聾人的需要反映上達。

十六、七年前,我是一名語言學家,第一次接觸聾人社群,有幾位聾人教我美國手語,也跟我分享自身的經歷。我當時心想:「聾人的景況原來那樣糟糕!好,就讓我來幫忙,解決問題!」

之後,我陸續寫了很多書、在嘉路達大學教工作坊、訓練學生、職員。慢慢地我就成了「專家」了,我運用我的權力,跟很多權貴打交流,希望他們作出改變,自我感覺當然良好!很多聾人走過來,叫我寫書、演說,並跟我說:「那些健聽老師、家長、專業人員才不會聽我們聾人的話,但你說的話,他們會聽!」聾人也想利用我本身的權力發聲。

有時,有人會邀請我去演說,但題目卻是我不太熟悉的,這事發生過好多次了,人人都愛聽專家講話,而我愛當專家,但我畢竟不是樣樣皆精的,例如聾人的感受、經驗、價值觀,聾人跟我分享過很多,但也有很多地方是我無法了解的。

我雖然有這自知之明,但實際上卻常常以主導者自居,是的,很多時要出席研討會,談聾人文化,我一定會邀請聾人朋友跟我一起準備、演講,但,我永遠是主導的一方,決定演講的內容和順序──但很多觀眾都是聾人啊!我也隱約記得,聾人朋友曾就演講的內容提出建議,但因我對此不理解,也不熟悉,很快就拒絕了,那不就是「擋在聾人的前面」嗎?縱使我常叫聾人朋友盡量打自然手語,更要挺身而出,捍衛自己的權利,但最後掌握權力的人,仍然是我。

我常以為,自己在協助聾人爭取自主,但實情是,我自以為能夠為聾人舖排爭取自主的道路:「如果你做這個,那個,然後如此這般,便能爭取自主了!」,這不是太自以為是了嗎?

現在,我明白了。沒有人能幫助任何人爭取自主,我們可以做的,是打開方便之門,聾人便有機會接觸各種各樣的資訊,獲取經驗,然後,他們自己為自己爭取自主。

(刪去一段)

現在我明白,身為健聽人,最適合的身分是「同行者」,Kizuwanda曾言:「同行者會支持社群本身定下的目標,並接納社群的成員當領袖」,換句說,我們得承認,自己的能力有限,對聾人的知識也有限,相信聾人能當領袖,能為自己做決定。

這個取態,有很多好處,而聾人當然會受益,例如,當聾人利用自身的經驗,策劃屬於自己的組織、計劃,就更能適切聾人的需要 (到時,「聾人教育」或許能成為真正的「教育」了!)。更重要的,是聾人當自己的主人,會帶來無窮心理上的益處,也能開始真正走上抗爭之路。

健聽人 (特別是翻譯員) 也一樣,能因此而得到很多好處。聾人自己當家作主,他們就是「專家」了,我們應虛心向他們學習,這樣,翻譯工作便會有進步,最後帶來更大的滿足感。聾健之間的權力平衡了,我們就不用再騙自己,也不用默許不公義的社會繼續運行,做一個真正的「同行者」,我們便跟聾人站在同一陣線,是爭取自主路上的一員,而不是主導者,對自己對聾人感覺都會較好。

最後補充一點,過去幾年來,很多健聽人(翻譯員、老師、諸如此類) 都被這個不公平的社會壓得透不過氣來,但他們卻把這怪到聾人的頭上。他們被不公義燒痛了,卻選擇跟聾人分庭抗禮,保護自己。當然,這樣做不會有效的。壓逼,其實傷害到我們每一個人,而只有公義,才能撫平痛楚。

(刪去餘下部分)



原文:
Baker-Shenk, C. (1991) 'Interpreter: Machine, Advocate or Ally?', Proceedings of the 1991 RID Convention, pp. 120-140.
下載網址:http://199.5.204.98/reserves/Interpreter_machine_advocate_or_ally1.pdf

(註:其實這樣做算不算「侵犯版權」?呃,如果是,那我道歉好了,但好文仍是要繼續分享。)

2012年3月8日 星期四

英國手語翻譯員協會會議

布里斯托大學聾人研究中心上下共有五至六位聾人職員,健聽職員全部懂手語,但仍有聘請全職手語翻譯員,而且竟是四位之多。聾人研究中心的碩士班上課全部有翻譯員坐鎮,聾人職員到外面工幹開會亦必有翻譯員一同前往。據莎拉老師說,這兒的手語翻譯工作是全英國數一數二的高難度,因為聾人職員學歷高,研究的內容盡是哲學生物電腦科技文化語言,這邊廂在教法國聾人歷史的同時另一邊在跟大學財務基金高層打硬仗,能夠在這兒當翻譯員的,自是全英國最頂尖的人才了。

可是這還不夠,在聾人中心的四位全職翻譯員中,有兩位同時亦是「英國手語翻譯員協會」的幹事,可見她們不光是技巧超卓,也同時關心這門專業的發展路向,身體力行,付出工餘的私人時間,開會、設計網頁、籌辦訓練、舉行圓桌會議、跟麻煩的政府人員交涉,務求為這個行業爭取最好的工作環境和發展空間。如果不是真心喜歡手語翻譯,有誰會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聾人研究」本科生翻譯課程的莎拉老師,是英國手語翻譯員協會的會長,而全職翻譯員奈美則是英國西南部支會的會長,他們每月都定時開例會,而三月這一次,我也去了。晚上七時的會議,人人都拖着疲憊的身驅出現,桌上放了大量巧克力曲奇餅咖啡奶茶,會議期間大家拼命邊講邊吃,席間每三分鐘便有人講開一個玩笑,笑聲連連,都是為了提神醒腦吧,但說到嚴肅的翻譯事務時大家還是凝神貫注的,毫不馬虎。

說了那麼久,究竟他們開會都是談什麼呢?我坐在一旁聽了一晚,對協會的事務算是理解了一個大概,現把重點列出來,以饗同好:

(一) 協會將在九月舉行為期兩天的全國會議,有人會發表手語翻譯的研究報告,有人會舉行講座,有工作坊,還有表演和娛樂節目 (!) ,反正是一個交流的平台,讓全國的翻譯員有機會聚首一堂,交流專業心得,分享工作點滴,聯絡感情。(九月我已回港去了,跟這會議有緣無份。)

(二) 協會網頁已更新了,現在翻譯員可以建立自己的專頁,詳列自己的相關學歷、經驗、聯絡方法、工作地點、專業範圍等等,這個專頁十分重要,現在如果有誰需要找翻譯員,可以自己上網,鍵入相關字眼後便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翻譯員了。

(三) 協會一直有籌辦專業訓練,剛舉行了「英語深造班」(對,翻譯員不光要手語練得好,同時也要比一般人更精通英語,手語翻譯畢竟是手/口語互譯的工作!),而下一個訓練是什麼呢,竟然叫「手語翻譯員不值一文嗎?」(真不知內容是什麼了,但單看題目已很令人心傷),這類型為期一天的訓練班大概只需15至20磅 (二三百港元),任何有正常收入的翻譯員只要有心進修,都一定負擔得來。

(四) 除了一般會務,協會也成立了若干專案小組,就不同的手語翻譯相關題目做研究、搜集資料、辦發佈會、工作坊、跟政府周旋等等,奈美提過的小組有:手語翻譯教育專題、法律專題、翻譯員職業健康專題、整理官方文件專題等等,每個小組都是暫時性的,成立時定立清晰的工作目標,努力實踐,目標達成後便即解散,乾脆利落 (像警察有O記重案組商業罪案科,分工細緻,聽得我一愣一愣的。)

會議除了談及這些官方話題,還有一些平時難以開口但行內人都感到很難纏的重要議題,例如談至最後的AOB (其他事項),奈美便問「如果你是翻譯員,發電郵找拍檔,但回你電郵的對方惡名狼藉,不是個好的翻譯員,那怎麼辦」,「如果對方真的那麼差,應該一早有人投訴呀」,「你投訴人,人家一定猜到是你,翻譯員圈子那麼小,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哪有人真的會投訴啊?」,「其實現有的投訴機制是否太複雜了?」‧‧‧‧‧‧這個話題引起大家連珠發炮,你來我往的談了好久,最後的結論是「下次待續」。

至於我呢,來了那麼久一直跟自己說「如果可以成為他們其中一員,那多好啊」,快三十歲了還在渾渾噩噩的我,如果有一天可以自豪地跟人說「我是一個專業的手語翻譯員」,真真正正地感到自己投身了一個行業,願意為己為人付出心力,那是一件多好的事。可是現在我這個願望還是很渺茫,這一年我的所見所聞都有如曇花浮雲,美夢一場,不知什麼時候才可以實現了哦。

2012年3月7日 星期三

聾校手語翻譯員訪談

這天早上,我約了翻譯班的五位同學到了布里斯托市聾人學校,探訪全職手語翻譯員海倫,這所聾校是採用雙語教學的,學生從入學開始,便會學習英國手語和英文,全校有九位聾人職員,很多都是教學助理,而校長和老師也是健聽人,懂手語,但在重要的會議和課堂還是用口語,所以海倫的工作就很重要了,這次訪談我期待已久,究竟一個英國手語翻譯員的生涯是怎樣的呢?

問:你是怎樣成為手語翻譯員的呢?

海倫:讀大學時我讀的是戲劇和語言,一點都沒有想過當手語翻譯,直到有一天我上課,看到前面坐着兩個人,雙手不停揮動,不知在幹什麼,我問我同學:「他們倆是幹嘛的?」對方說:「這天有一個聾人同學來上課,他倆是手語翻譯嘛。」當下我如雷灌頂──啊啊!這就是我想要的工作!我當時不知道可以到哪兒進修,畢業後,我當了一陣子的聾人溝通協助員 (Communication Support Worker),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那不是翻譯員,只是從旁協助溝通,做一點點簡單的翻譯工作,同時我努力學手語,考到了英國手語的第三級後,再讀文憑,後來這所聾校便聘請了我,當時我沒有真正註冊成翻譯員的,做滿一年後,積聚夠經驗,手語翻譯員協會才讓我正式註冊。

問:你在聾校是擔任什麼工作的呢?
主要是手語翻譯,上課的是健聽老師,我得把他的話翻譯成手語,再由聾人教學助理翻譯成小孩們能理解的手語。但其實我打的手語滿能吸引孩子的,我喜歡小朋友,所以跟他們溝通起來蠻容易的,跟小孩打的手語風格跟成人完全不同,這個我能做到,跟小孩子一起是我最開心的時刻。另外我也在工作會議中當翻譯,但當會議太長,我便得找外援,請其他自僱(Freelance)的翻譯員來跟我拍檔,所以我也常常要做這方面的聯絡工作。這學校也聘請了一隊聾人溝通協助員,我不是他們的直繁上司,但校長似乎認為我可以帶領他們工作,分享我的翻譯經驗,故此我也常常跟他們一起合作。

問:做這份工作有什麼困難沒有?
其實我很愛我的工作, 但不代表沒有難度的喇。我們小學部跟中學部是分開在兩個不同地方上課的,兩個地點都有聾人同事,但手語翻譯員只有我一個,有時校長有事宣佈,我在小學這邊翻譯了, 可是中學部那邊的聾人同事卻毫不知情,我常常很生氣,怎樣?想把我切成兩半嗎?另外,身為學校的職員,卻同時要在工作會議上擔任翻譯,那如果那件事剛巧跟我有關,我有需要發言,那我還翻不翻譯呢?把聾人同事甩在一旁嗎?我試過忍住不說,待會議完結後才找回相關的同事談,他很驚訝「怎麼你剛才不說?」,因為我忙着翻譯呀,可是一般健聽人不會理解到這一點,還以為我出了什麼問題。呀還有,當手語翻譯員絕對不能生病,生病了也要撐着上班,留在家休息嗎?你卻一整天擔憂着「糟糕今天的會議因我而取消了」,躺在床上但仍眼光光,人沒法放鬆,那不如上班好了,也不要指望同事們可以代你翻譯,他們甚至不知道打哪個電話可以找到別的翻譯員來當替工,整所學校,只我一個人知道翻譯的相關事務,有時我們翻譯員就是那樣孤單。

也試過有一次,學校開會,要談殺校的問題,這樣使人悲傷的題目,校方知道如果由我來翻譯,一定禁不住由內發出的情緒,所以建議我請外援,我照做了,會議由別的翻譯員負責,我坐在一旁聽,果然,一邊聽到這樣的消息,一邊我已在冒汗打顫,心想如果這時候要翻譯,怎麼支撐得來!

問:你的翻譯技巧和手語那麼純熟,真的好厲害唷!
幾年前的我根本不是這樣,我們翻譯員的路是怎樣走來的?一定是靠聾人朋友,我來這兒面試時,就有一個聾人在,專門考驗我的手語和翻譯技巧,當時我技術還不很行,但聾人說我「有潛質」,便決定聘請我了,我入職後,聾人同事成了我的老師,我得進行地獄式的訓練,天天跟他們一起,手語便自然進步了,做翻譯時聾人朋友不介意我偶有失手,拍檔也不介意我偶然崩潰說:「可否替我一下,我不行」,但過了一段時間,你必須有進步,才能繼續留下來。手語翻譯技巧不是一條直線上升的,而是有時向上,有時得消化一下新學的東西,這時會略為走下坡,最後又突然反彈,這樣反反覆覆的,我們做久了便會習慣囉。

問:我是準備今年畢業的翻譯員,好緊張啊,怕自己做不來!
如果你是新人,那就必定要記得一點,收到新工作的電郵時,千萬別忙着接下來,先問一問「可否告訴我這翻譯工作是關於什麼的?我的拍檔是誰?有沒有機會可以事先準備?」我自己都常常要找外援,遇到這樣的問題我會很樂意回答。如果你發現這項工作太困難了,就不要接,如果決定了接,就要相信自己做得來。到了當天,你也會緊張的,當然你可以跟你的拍檔說一說:「我是新人,可以多多幫忙嗎?」但千萬別顯得太慌張,你仍是一個專業人員,新人也應有基本的自信和操行。

問: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非常喜歡這兒的工作,我是專職在學校當職員的,別的自僱翻譯員如果很勤勞,一年可以賺大約30,000磅 (每月大概三萬港元),我沒有那麼多,但也不是很少,而且我每年有六星期的暑假呢。我打算在這兒長做下去,沒打算轉工哦。你們新人想搶我的工作嗎?沒那麼容易,哈哈!(說笑)

2012年3月6日 星期二

手語翻譯實習(三)

從下星期開始,五位手語翻譯班的同學便會開始實習,為期兩星期,校方為他們安排了實習點和督導員。費安娜將到倫敦的區議會跟隨師傅,在聾人申請政府援助的部門工作;阿李會到倫敦的聾人及認知研究中心,相信是一個非常學術的翻譯體驗;艾美則會去手語翻譯員仲介公司......雖然實習時必定會有富經驗的前輩在旁監督,但這畢竟不是鬧着玩的,實習是真正的翻譯工作,五人今天上課,都顯得戰戰競競。

莎拉老師特別選了這堂課,跟我們討論翻譯員必要修練的性格特質:Assertiveness (自信)。翻譯員是專業工作,我們要把工作做好,便有一系列的配套要求。這些配套包括翻譯時的座位安排;翻譯員能否聽見健聽講者說話;打手語時聾人是否清楚看見; 是否有足夠時間和背景資料讓翻譯員事前作準備;有沒有足夠的休息;時間長的話是否有拍檔......以至一些很惱人的問題,例如時薪是否足夠 (在香港就變成「有沒有時薪」的問題了);翻譯員有時竟被叫作「教學助理」,等等......翻譯員如果性格不夠堅定自信,沒能在要命的時刻提出必要的請求,後果可能是影響翻譯質素,使聾健雙方的溝通大打折扣。

這個時候,翻譯員必須分清楚自己的需要(need)和想要(wants),就拿我在香港常遇到的「翻譯時間太長」的問題吧。一個全日的會議,七八小時不停翻譯,當然是不行的,大會必須安排兩名翻譯員互相替換,這是明顯「需要」。可是我在香港時老是告訴自己要挺下去,結果弄得自己疲憊不堪,譯出來的東西也不成樣子,這就是不夠assertive了。沒有拍檔,就會影響翻譯質素,這一點必須由翻譯員本身向大會方面清楚表明,必要的時候,要把工作推掉,不幹。這是莎拉老師在課堂上耳提面命,提醒大家遵守的。

上了莎拉老師的課已有半年了,我早已留意到,她該謙遜時謙遜,嚴苛時嚴苛,不介意把自己翻譯的影片放映出來讓大家找錯處,談及自己的經驗時毫不尷尬,最重要是她一站出來,眼睛充滿自信,說話生動,爽直活潑,我認為她整個人表現出來的性格就正正是「自信」的最佳示範。說得率直一點,如果我能像她就好了,既找到適合自己的專業,不斷修練自己的技巧和操守,一層一層爬上去,止於至善。這一點我無論如何及不上,只能再暗自下決心要把莎拉老師的影子常常放在心裏,回港後要繼續精益求精。

2012年2月14日 星期二

手語翻譯實習(二)

上星期的學生會周年大會,大家無驚無險渡過了。

看着五位學生輪流上台試練,當然想起我自己第一次作翻譯的景況來,記得那是一個工作會議,我那時只入職了兩個月左右,本是安排了資深同事作翻譯的,怎知過了一半,資深同事累了,跟我說一句「不如你來吧」,我便接過了捧。那時的我當然是一團糟,也不知是怎樣捱過的,事前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腦袋一片混亂,聽不進任何口語,也無法打出順暢的手語,一整群聾人同事坐在我面前發呆。

到了現在,自然是好得多了,也有沾沾自喜過一陣子,感到自己的才能總算不賴。可是當我來到,看見英國頂尖翻譯員的水平,心裏只希望有一天也能爬得上這個頂峰中的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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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大家學習如何翻譯電話對話。這是我在香港最常感到氣憤的一環,曾有聾人朋友要打電話到銀行處理事務,怎知銀行職員為防資料外洩,堅持與戶口持有人對話,我說了三萬次那是一位聾人客戶,聽不到電話的,但對方似是無動於衷,非要聽見聾人朋友對着電話大嚷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碼才通過。這些愚笨、歧視聾人的規定使每次打電話都有如打仗,我也因此不明白香港還憑什麼說自己是文明和現代的城市。

可是就算沒有這些麻煩,電話翻譯亦是困難的一環。對話雙方不能面見,只靠翻譯員一人的聲音協助溝通,健聽人用電話,自有一套對話模式:一人說完,另一方應緊接下去,留下的空白時間很短;正在翻譯的當兒,電話中的健聽人突然開聲講話,趕不及譯出來,又或是,集中看聾人打手語時沒法馬上開口說話,把健聽一方甩在那一邊乾等;更甚是兩方可能同時說話,使翻譯員夾在當中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雙方是第一次使用翻譯員的話,很可能弄得一頭霧水。健聽人會奇怪:為何我說完了話,卻一片寂靜,沒有回應?聾人朋友會納罕:為何我還沒說完對方便插嘴?這些問題全都得靠翻譯員的功力盡量排解。

莎拉老師用了一個上午來傳授理論:當遇着兩方同時說話時該怎樣、要是健聽那方不明白什麼是聾人該怎麼樣、要是必須花點時間去把事情翻譯清楚該怎開口......其實要解決這些問題聽上去不難,翻譯員只消冷靜把情況告知雙方:「請等一等 ── 翻譯員需要一點時間去看聾人的手語」、「兩位正同時說話翻譯員沒法翻譯,可以請其中一方先說嗎?」,重要的是讓雙方知道你何時在真正翻譯,何時身為翻譯員介入談話,別混淆了身份。

到了下午,當聾人講師珊德拉來到我們當中作角色扮演,桌上放了一部擴音電話,聾人研究中心的全職翻譯員奈美義務相助,在另一房間演健聽人。五位同學輪流上前練習,這不是說笑 ── 情景設定非常簡單,聾人珊德拉只是說想訂時間剪髮、家裏漏水要修理、手提電話要轉合約之類的鎖事,可是雙方演得非常逼真。奈美扮作第一次跟翻譯員通話,說的那句「你是聾人嗎?你怎樣聽到電話?」,非常神似,我們在一旁的都差點笑出聲來。珊德拉也一如所料,認真地問問題,不明白就直接說不明白,嚇得艾美一愣一愣的。大家都是第一次作電話翻譯,坐立不安,手顫腳抖,緊張得平時看得懂的手語變得外星文;本身英語是母語卻忽地說得一團糟,房間本來已經焗熱,加上這樣緊湊的氣氛,我們都幾乎昏倒。

我心裏暗掐一把汗,要是真的要做,便真的要暈倒了。身為旁聽生的我,可以只坐在一旁靜心看,在要緊時加插一兩個「加油!」的表情,便足夠了。